2014年5月2日
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初,默里·罗斯巴德(Murray Rothbard)在沃尔克基金会(Volker Fund)工作期间,有机会阅读数百本社会科学领域的著作,并撰写书评与备忘录,其中以经济理论和政治经济学相关书籍为主。幸运的是,这批珍贵的“罗斯巴德文献宝库”如今收藏于米塞斯研究所(Mises Institute)的罗斯巴德档案馆中,可供查阅。
在沃尔克基金会任职期间,罗斯巴德还潜心研究并撰写了他的经济学理论巨著《人、经济与国家》(Man, Economy, and State)。因此,罗斯巴德不仅广泛阅读,还深入思考经济理论与研究方法,力求推导出新的理论定理,以推动由卡尔·门格尔(Carl Menger)开创的奥地利学派主流理论传统。这一传统的代表人物不仅包括欧根·冯·庞巴维克(Bohm-Bawerk)、路德维希·冯·米塞斯(Mises)、弗里德里希·哈耶克(Hayek)等奥地利本土经济学家,还涵盖了菲利普·威克斯蒂德(Philip Wicksteed)、埃德温·坎南(Edwin Cannan)、莱昂内尔·罗宾斯(Lionel Robbins)、威廉·赫特(William Hutt)、约翰·贝茨·克拉克(John Bates Clark)、弗兰克·菲特(Frank A. Fetter)、赫伯特·达文波特(Herbert Davenport)等英美经济学家¹。
1960年,时年34岁的罗斯巴德阅读了克拉克·李·艾伦(Clark Lee Allen)、詹姆斯·M.布坎南(James M. Buchanan)与马歇尔·R.科尔伯格(Marshall R. Colberg)合著的一本经济学教科书²。在给沃尔克基金会的伊万·R.比尔利(Ivan R. Bierly)的备忘录中,罗斯巴德写道:“我读的‘芝加哥学派’经济学通论类著作越多,对其印象就越淡。”³ 针对艾伦、布坎南与科尔伯格合著的这本书,罗斯巴德特别评价道:“无论是其技术性的经济分析,还是偏政治经济学的章节,都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罗斯巴德认为,该书在诸多政策分析方面存在缺陷,例如对周期性经济不稳定与失业、金本位制、垄断、公用事业监管、公共产品、对外援助,以及出于平等目的的税收政策等议题的分析。在讨论完该书的政治经济学层面内容后,罗斯巴德得出如下结论:
“我认为有一点必须强调:这本书让我深刻意识到,如果一个人的哲学立场——即认识论——存在根本错误,会导致多么严重的问题。该书所有问题的根源,在于其薄弱、混乱且矛盾的实证主义:只要某些错误假设具有一定‘预测价值’,就愿意加以运用。正是这种破坏性的实证主义态度——‘反正假设不一定非得真实或符合现实,所以理论无需严谨’——贯穿全书,最终毁掉了这本书。”⁴
罗斯巴德还向比尔利举例,说明这种“普遍存在的实证主义认识论”如何削弱了布坎南等人的技术性分析⁵。该书作者构建了一条“固定需求曲线”,即一条完全无弹性的垂直需求曲线。他们认为,这条曲线可与“固定供给曲线”相对应——经济学家在分析“卖方对商品无使用价值、且商品要么易腐烂,要么预期未来价格为零”的短期市场时,通常会合理运用固定供给曲线。为了举例说明垂直需求曲线的构建,布坎南等人假设了这样一种场景:志愿参军人数不足以满足政府对军人的固定需求,因此政府必须通过征兵来补充差额。
罗斯巴德首先指出,通过征兵强制服兵役,本身就与经济学中的“需求”概念相悖。即便认可作者“可用供需模型分析征兵问题”这一前提,罗斯巴德仍认为他们的结论十分荒谬。
罗斯巴德用以下例子阐释了自己的观点:假设政府希望军队征兵10万人,但由于种种原因,潜在征兵对象仅为6万人。这意味着供给曲线会在垂直需求曲线左侧形成垂直段,两条曲线因此永远不会相交,也就无法得出确定的价格或数量。在这种情况下,不存在任何交换行为。正如罗斯巴德对比尔利所言:“那么根据作者自己的前提,军队里不会有任何人服役,这显然是荒谬的。”⁶
有趣的是,在给比尔利写这份备忘录之前,罗斯巴德曾致信布坎南,希望对方澄清这一问题,并提出了类似的例子:
“假设我们认可政府的需求曲线在‘10万人’处垂直,那么再假设即便通过征兵,也最多只能征召到6万人——比如剩下的4万人要么因体检不合格(4-F级,指不符合 military service 条件)被排除,要么死于瘟疫。在这种情况下,供给曲线会在‘6万人’处垂直……我们难道要得出‘不存在任何交换行为’的结论吗?难道要认为‘没有人参军’吗?这显然是荒谬的。”⁷
布坎南的回复很有启发意义。他承认罗斯巴德的观点——即该分析会得出荒谬结论,但却以实证主义为依据,为自己有缺陷的模型构建辩护。布坎南写道:
“你的信指出了过于刻板地运用我们诸多分析工具的局限性。你说得很对,在你的假设下,固定需求模型往往会导出荒谬的结论。但所有基于极端假设的分析,情况都是如此……归根结底,固定需求与固定供给模型的价值在于,它们能分离出某些影响因素;在少数情况下,这些模型本身也可用于预测。”⁸
布坎南还将“固定需求案例”与“固定供给案例”进行对比——“许多教科书用固定供给模型来解释租金管制问题”。倘若布坎南像罗斯巴德那样熟悉相关文献,读过威克斯蒂德的著作,甚至了解同时代经济学家肯尼斯·鲍尔丁(Kenneth Boulding)的观点⁹,他就会意识到,这两个案例完全不具可比性:垂直供给曲线在经济分析中既符合现实,又具备实用价值,不会导出荒谬结论。无论如何,布坎南最终给出了一个牵强的解释:“我只是尝试反过来运用(固定供给曲线的分析逻辑),而征兵这个例子,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勉强合适的例证。”
罗斯巴德与布坎南的这段交流表明,罗斯巴德深入钻研技术性经济理论,而这些理论始终指导着他的政治经济学立场¹⁰。
这段交流还体现出,罗斯巴德热衷于捍卫经济理论:不仅反对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学派那种强硬的实证主义,也反对布坎南等经济学家随意接纳的“矛盾实证主义”——这些经济学家愿意构建或接受有缺陷的理论模型,只因认为它们具有“预测价值”。
¹ 关于经济学中门格尔式因果实在论传统,可参见约瑟夫·T.萨勒诺(Joseph T. Salerno)的《米塞斯〈人的行动〉在现代经济思想发展中的地位》(The Place of Mises’s Human Action in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Economic Thought),载于《奥地利经济学季刊》(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Austrian Economic)第2卷第1期(1999年春季号),第35-65页。
² 克拉克·李·艾伦、詹姆斯·M.布坎南、马歇尔·R.科尔伯格合著:《价格、收入与公共政策》(Prices, Income, and Public Policy)第2版,纽约:麦格劳-希尔出版公司(McGraw-Hill),1959年。
³ 默里·罗斯巴德:《批评芝加哥学派经济学的未命名信件》(Untitled Letter Critical of Chicago School Economics),收录于戴维·戈登(David Gordon)主编的《绝密:默里·N.罗斯巴德的沃尔克基金会私人备忘录》(Strictly Confidential: The Private Volker Fund Memos of Murtay N. Rothbard),阿拉巴马州奥本:路德维希·冯·米塞斯研究所,2010年,第295页。
⁴ 同注3,第298页。
⁵ 同注3,第299-300页。
⁶ 同注3,第300页。
⁷ 默里·N.罗斯巴德:《致詹姆斯·布坎南的信》(1960年1月25日),罗斯巴德档案馆,档案盒编号DC24,档案编号002。
⁸ 詹姆斯·布坎南:《致默里·罗斯巴德的信》(1960年1月28日),罗斯巴德档案馆,档案盒编号DC24,档案编号002。
⁹ 菲利普·H.威克斯蒂德:《政治经济学常识及论文选》(The Common Sense of Political Economy and Selected Papers),2卷本,伦敦:劳特利奇与基根·保罗出版公司(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33年,第1卷第213-238页,第2卷第493-526页、第784-788页;肯尼斯·鲍尔丁:《经济分析》(Economic Analysis),纽约:哈珀兄弟出版公司(Harper & Bros.),1947年,第51-80页。
¹⁰ 关于罗斯巴德对当代经济文献的精通,以及他在构建因果实在论经济学的技术性理论体系方面的成就,可参见约瑟夫·T.萨勒诺为默里·N.罗斯巴德《人、经济与国家:经济学原理论著》(Man, Economy, and State: A Treatise on Economic Principles)学者版第2版撰写的序言,阿拉巴马州奥本:路德维希·冯·米塞斯研究所,2009年,第xix-l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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