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息费用与类聚定律
张五常
2002年12月20日
那天晚上与几位朋友在一家五星酒店的咖啡厅喝酒,见到二十多位小姐行来行去,是欢场女子,卖笑佳人是也。这些小姐的相貌与身材都有水平,而奇怪的是水平差不多,很平均,没有仙女下凡的也没有目不忍睹的。以十为满分算,朋友们打分都是七分或八分,没有一位小姐是七、八分之外的。这奇怪的平均是有趣的经济现象,作为经济解释的老手,我一想就明其理。
我的解释是这样的。据说这些小姐的每次交易大约是一千元,讨价还价可减至八百。我想,卖笑行业的交易价格不能公开,顾客不便逐个小姐问价,所以价格的讯息费用不菲。如果能像好些物品那样公开标价,仙女下凡的胸前挂二千大元,不堪入目的挂三百小元,那么仙女与丑女会混在一起,在同一市场卖笑。然而,价格不能公开,顾客所知之价只是一个平均约数,以为每位小姐之价差不多。这样,仙女与丑女皆不能在这市场立足。前者的机会成本过高,要亏蚀;后者无人问津。
卖笑佳人的相貌与身材的质量来得那样平均,是价格讯息费用高而导致的结果。这也是说,是价格的讯息费用导致质以类聚。我称之为「类聚定律」。近六十七岁还能在数秒钟之内把这定律想出来,宝刀未老,不禁沾沾自喜。让我试把上述的定律一般化,然后伸展到与此定律有关的话题上去。
不标价而又不便多问价,其价格讯息费用是高的。但好些有标价的行业,因为质量有讯息困难,质以类聚的现象也明确。知价而不知质,基本上等于不知价。这是因为不知质量是高是低,标出之价是否有所值是一个大疑问。这样,质以类聚的安排又出现了。
举一个例,卖影碟,盗版货是在同一市场出售的。售者说是正版,但顾客一看价格,心知肚明,信你都傻,不会为真真假假的问题争论。如果有真的正版在同一市场出售,珠混鱼目,顾客也当作盗版下注。
举另一个例,拍卖行拍艺术作品,大名鼎鼎拍卖行的货色不一定全是真品,但赝品总要有高水平,非专家不容易看出来。如果外行人能一望而知是多有赝品混在其中,经过几次这样的拍卖,该拍卖行的大名就会急速下降,使拍卖品一般跌价。事实上,好些大名的拍卖行一年举行两次大拍卖,多次小拍卖。大拍卖是拍精选的,质量比较可靠,而小拍卖则较为马虎,赝品的比例上升。
当然,因为鉴证的讯息费用不菲,小拍卖也偶有精品。我曾经以三千元在小拍卖中投得两小幅纳兰容若的墨宝真,因为我和我的专家朋友比拍卖行的专家看得准。但我和太太要亲自坐飞机去竞投,志在必得,其旅费、时间费用高出物价好几倍。不见经传的小市镇的艺术品拍卖,差不多全是假货。这也是质以类聚了。偶有真货,但非常少,混在其中是因为小镇专家不到家,误把真货当假货卖,其价偏低。我有两位专家朋友赚取真货假卖的钱,但他们要用功研究,钱不易赚,这也证实我提出的类聚定律是对的了。
再谈一个例子。那就是名牌的现象。大名鼎鼎的名牌子可以很值钱,因为有名牌效应。名牌首饰、手表、服装、皮包等,都是例子。这些名牌的公司花巨资卖广告、设计及注册商标,非常严格地控制产品的质量,而为冒牌货打的官司费用不菲也。比起籍籍无名的牌子,名牌产品的制造成本不一定高很多,但订价则高很多。不一定赚很多钱,因为维护名牌形象的费用高。
与我们这里提出的类聚定律有关的,是质量的讯息费用使顾客不知道(或不肯定)标出来的价是否正确地反映质量。名牌是质量的保证,而这保证是不容易高质与低质一起保的。好些瑞士的手表厂商用几个牌子,高质与低质的牌子不同,名牌代表高质,杂牌低质。这是因为讯息费用的存在而以牌子不同的方式来搞质以类聚。
一个相关的有趣现象,是大名鼎鼎的牌子很喜欢采用不二价政策。很多专卖名牌的商店不容许顾客讨价还价,而在香港盛行讨价还价的手表零售行业,名牌的开价与成交价的百分比差距远较杂牌的为小。这个现象的含意,是名牌代表质以类聚,而如果容许大幅度的讨价还价,高质类聚的形象守不住,以致付出大投资吹捧起来的名牌,会因为同样物品的价格变数过大而失却其名牌效应。
以上分析的类聚定律,是指质以类聚,不是物以类聚。中国成语老是说「物以类聚」,从物品或产品的市场看,这也是有的。物以类聚的成因,主要不是因为质量的讯息费用或价格的讯息费用,而是因为要减低找寻物品的费用。
小如一家商店,卖文具,或卖五金,或卖手表,其物品的类聚是方便顾客找寻有目的、有意图购买之物。没有人会那么傻,跑进文具店去买手表。小商店之外的大商场,也有物以类聚的倾向。卖电脑的,卖服装的,好些时是多间类同的商店聚在一起,虽然大家竞争比较激烈,但类聚方便有某些物品为目的之顾客,招徕有道,不同商店也就物以类聚了。这是类聚的第二定律。
这商场物以类聚的情况显然没有一般性。那所谓「百货商场」是说物不类聚。美国的购物中心(shopping center),主理的人一般刻意也选取出售不同货品的商户租客,每类货品的商户数字有规限。一方面,这是为了方便一般比较漫无目的之顾客或一家大小齐购物。另一方面,太多某类物品商店会使购物中心的租值下降。
百货商场或购物中心有另一种类聚,那是类聚漫无目的之顾客,或类聚采购几项物品的,或类聚一家大小逛商场,其成员各有各的需求。这是类聚的第三定律。
再谈类聚定律
张五常
2006年9月1日
几年前发表《类聚定律》,是比较有新意的文章。「物以类聚」老生常谈,单是为了减低讯息费用可以理解,不容易写出新意。好比我们不会跑进文具店去购买衣服,文具类聚是为了节省顾客的找寻成本,减低search cost是也。小孩子也知道,火花安在哉?
《类聚定律》一文写出火花,全凭例子新奇,解释意想不及。那是在某五星酒店的咖啡厅内,卖笑欢场女子的相貌一律不俗,没有仙女下凡,但一律有七八十分,平均得很。我的解释,是好此道者只知约价,但小姐们没有把价格挂在胸前,如果相貌水平不类聚,不好看的卖不出去,仙女下凡的要亏蚀。
是的,经济研究,转换个例子可有奇效,但例子要新奇。不容易啊!写社会成本,当年找寻新奇例子的行内君子甚众。差不多只要例子够新奇,一举成名不困难。米尔的灯塔,庇古的工厂,哥顿的公海渔业,都成了名。米德的蜜蜂与果花是难得一遇的新奇例子,立刻成名,我搭顺风车,一刀斩下去,也博得点小名头了。
社会成本研究以新奇例子而得享大名的,最大的赢家是高斯,肯定的。他遇上音波频率在空中互相干扰的实例,从而推出高斯定律。那是史德拉认为整个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经济思维。
这就是了。其它学系我不是专家,但就经济学而言,最有机会能在行内杀出重围的方法,是找出一个新奇实例入手,希望在分析中推出一些有新意而又有一般性的假说或观点。看人家做到,似乎不困难,但自己要做则有苦自知。
这些日子不少研究生要写论文,求教于我,我永远建议他们找一个新奇的实例入手。他们的响应,永远是找不到。其实不难:要找得石破天惊的很困难,近于不可能,但足以写出好论文的应该信手拈来吧。单是在中国见到的类聚或不类聚的例子,就有足够资料写出十多篇可以在名学报发表的论文了。
产品类聚当然是大题材,讯息费用之外还有产出成本节省的考虑。珠三角一带,电子、塑料、灯饰、家具、首饰等,类聚分明。温州的打火机、皮鞋、圣诞灯饰等,类聚得要霸占全世界。奇怪是长三角一带产品类聚不明显。为什么呢?我可能有解释,但要多调查一下才敢动笔。
货品销售市场的类聚也是好题材,而这方面讯息费用应该是主要的决定局限了。然而,单是讯息费用,分拆下去有多种,分得精妙可以推出各种不同的含意,说不定有些可以一般化而传世也。同学们要亲历其境,洗湿个头,落手落脚,才有机会打中些什么。如果只选一个地方入手调查销售市场的类聚,举世之大,我首选的是浙江的义乌。没有到过义乌的朋友是要去看看的。
工商业的发展,人种的类聚在中国是有趣现象,不单是语言方便,食物、宗教、家族、朋友、文化等也有决定性。大家都知道香港的厂家多跑珠三角,台湾的集中昆山,而外国佬则多走苏州、上海。最有趣还是中国土生土长的。你道土生土长的中国工商业家喜欢集中在哪里呢?浙江的杭州。
朋友,要买马赌一手吗?今天在中国算得上是联群结队的不同工商人种,有香港、台湾、日本、韩国、美国、欧洲、中国等七种,即是七只巨马。今天是二○○六,你赌二○二○年,哪一只会跑出呢?论人多当然是中国,但论工商业的精英队,你买哪只马呢?
我买中国。不能靠人多,君不见:足球、篮球输得面懵懵,女子网球被俄国妹打下去,田径只有一个刘翔。但说到工商业精英大比并,十五年后放榜,我买中国。
生产的类聚与不类聚
张五常
2003年5月8日
痛心今天的经济学后起之秀不抢着去研究那么多的真实世界的有趣现象。国内的经济以巨机姿态起飞,有趣而明显的现象所在皆是。要是我还年轻,为了考查乐不思蜀也。今天日暮黄昏,再没有魄力考查什么,只是随意观察,读读报道,又或听朋友描述一下,稍知大概,就用自己的想象力来下笔了。不一定对,可能有大漏,但坐下来联想倒有意思。
中国已成为天下制造大国,起步了不久,来日方长,而广东与苏浙是工业发展的两大重镇。相似与相异之处可能很多,没有作过考查,但不用考查,一项发展广东与苏浙截然不同,这里略谈一下。
要分析的现象是广东的工业发展偏于类聚,而苏浙一带类聚的情况很少见。类聚生产的现象不难解释,不类聚比较困难。最困难是大家都是工业重镇,一处类聚另一处不类聚。为什么呢?我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写出来让读者想想吧。
广东的工业类聚生产是明显的。例如顺德产家具,促成了我写《乐从是个现象》一文。是的,家具在顺德类聚生产,在顺德市内的乐从镇类聚展销,成为世界第一大家具中心。又例如,中山盛产灯饰,那里的古镇有灯饰厂商一千二百多家,其展销的灯饰街也是一个现象。再例如,番禺盛产首饰,以产量算是世界首饰之都。此外,比较不明显的有东莞的塑料工业等。这些都是类聚生产的情况。
相比之下苏浙一带就不容易见到生产类聚的情况了。我对苏浙的工业知得较少(其实广东也知不多),但我到过的上海浦东与上海邻近的昆山,不见到有类聚生产的现象,而庞大的类聚展销也没有。浦东类聚的,是国际性的工厂企业,不是产品类聚。昆山类聚的,是台湾的厂商投资,也不是产品类聚。人种或国际类聚也是类聚,但与产品类聚的性质不同。广东的工业也有人种类聚:港商类聚。人种类聚容易解释:语言相通、文化相同、朋友相聚,一起投资生产,何乐而不为?
生产类聚是容易解释的。劳工与技术人材相聚在一起,找工、转工、聘用等都较为方便。更重要的是合作与竞争没有冲突。一间厂商接了大订单,独自赶产赶不起,如果有生产类聚,这厂商可以发出去给同行连手产出。这种发来发去的合作行为不少见,而把一样产品的局部工作发出去则更为常见了。我要重复一位在东莞设厂的朋友所说的话:「我的工厂是他们的;他们的工厂都是我的。」这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如假包换的「共产」制,也是生产类聚的主要原因。
展销类聚更不难明白。这是我在《讯息费用与类聚定律》一文内所提到的类聚第二定律。这是说,类聚展销可以减少顾客的找寻费用,而主要是那些单为选购某类物品而来的顾客。乐从的家具与古镇的灯饰,顾客要不是为新居装修而来,就是那些采购而后零售的商人,或做出口生意的。
生产类聚与展销类聚在邻近一起做,相得益彰。产品展销近于产地,运输的费用,专业的推介,维修的方便,都有节省的好处。乐从的家具与古镇的灯饰的展销搞得那样大,显然是因为邻近的生产类聚很庞大的缘故。
生产不类聚是比较困难解释的。一个浅解释是某些工业,供应某市场,所需厂商不多,也可能只以两三家类同的工厂从事,已足够应付市场,所以在一个工业区内有多个不同的工业。这解释有其可取之处,而事实上比起广东,苏浙一带的厂商较为庞大。但这解释充其量只是局部,因为广东的生产类聚也有大工厂。这里要注意的,是据我所知,外资在昆山与浦东设厂,有远比广东严格的最低投资规限。这规限使设厂比较大,而大厂的存在减少了小厂类聚的机会。
有朋友建议重工业(通常是大厂)与轻工业不同,前者的类聚机会比较少。这也有可能,但解释也只能是局部。美国的汽车重工业,类聚于底特律一个城市。中国的汽车工业完全不类聚。本田在广州,通用在浦东,而最近福特要在中国入局却选了重庆。
人种类聚——因而生产不类聚——可能是最有分量的生产不类聚的解释。人种类聚有好处,生产类聚也有好处。如果前者的好处比后者的好处大,而二者不可兼得,那么生产就不类聚了。上文提及,浦东是国际类聚,主事经理说英语为主;昆山设厂多台湾人。同类人种以不同的工业到一区设厂,同区的行业就变得零散了。
从表面看,只有广东是二者兼得。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初期,到国内设厂的绝大部分是香港的投资者。因为语言相通而又接近香港,他们大都选在广东下注。有很多的港商,搞轻工业,每个商人的平均投资不大,促成今天广东生产类聚的情况。这是说,轻工业比较容易类聚,小投资也比较容易类聚,而那么多的香港商人云集于广东,二者兼得——人种类聚与生产类聚——就容易出现了。
我不知道上文对广东生产类聚而苏浙不类聚的解释对不对。事实上,我对两地的工业所知不多。是随意观察与道听途说得来的数据,不能发给读者保证书。肯定的是乐从的家具与古镇的灯饰的展销的类聚有很大的规模,而产品多在这些市镇或邻近制造,被朋友确定了。番禺的首饰类聚生产我早从一个首饰商朋友听到;东莞的塑料工业也是听来的。
昆山的情况,我比较熟,看不到生产类聚。浦东是因为我关注上海的经济发展而乘车周游了几次,见到的大都是世界名牌,因而知道没有生产类聚。不知对不对,希望读者有以教我。
0
推荐